黠鹄i

玉山自倒非人推。

功德榜

序.

后来鲜血将浮云也染成红色,溅了满城的尸块和残骸,他一身病骨,没人垂怜好多年。

他想,他终究是得不到天赐大功德。


壹.

蜀恭杨家素来骁勇,三代为将,五世老臣,出过十位贵妃,两位皇后。

杨家府邸前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家主见帝不拜,嫡长向来迎娶嫡出长公主,无上荣宠。

杨家功高不盖主,忠国,忠君,忠民。

蜀恭二百一十六年,太子弑君夺位,杨家遭逢新帝猜疑,满门忠烈一杯毒酒赐死,家仆血染朱墙,所有荣光付之一炬。

蜀恭哗然大动,新帝为平民心兵乱将杨家幺子杨宁接入宫诊治将养十年,后发往边疆。

赐职将军掌三十万兵马,护守边疆,永不得回京。

杨宁时年二十一岁,及冠那日太后亲自取字为:子诚。


白驹过隙,三年转瞬。



贰.

蜀恭二百二十九年,边境大乱,蛮夷多次出兵边疆第一城屏城。

杨家遗孤杨宁骁勇一一击退,京师谴使带十万兵马援助边疆。

是援助,也是监视。

京师议论纷纷,街头巷尾传的都是哪位官员这么不得宠被发了边疆,直到宫里一婢子说漏了嘴。

使者据说叫,落月。

举座皆惊。

…这新帝是脑子不对劲,还是脑子不对劲?

把艳冠天下的蜀恭第一才子,蜀恭祭司代太子师,当朝第一宰相独子落月发去边疆…啧啧。

先不说街头巷尾的姑娘碎了一地的芳心,那宰相能乐意?能乐意?

茶馆街头坐满了惊掉下巴等着后续的百姓,奈何朝廷官员个个讳莫如深,口风一个比一个紧。

宰相的确不乐意,但是宰相没办法。

毕竟是落月自己在朝上长跪不起,也是落月自己忤逆圣上出言不逊。

也是他落月自己气的天子撇下镇纸打破了额角也不松口死咬着牙要去的。

宰相当晚回府转身就狠狠捆了他两个耳光,安排了下人摁着他脑袋一遍又一遍摁进水里,摁着他跪在一地的碎石砖瓦上,抄了落灰的鞭子打了他几十鞭抽出了一身血痕,最后哆嗦着瘫在太师椅上抹了把老泪,一字一顿问他:“你当真要去?”

落月在一堆碎瓦片上跪的笔直,垂着眼盯着他爹的衣角,额头上全是疼出来的冷汗,声音轻的很,也笃定的很。

他说,我要去,

我说好了要去见他。

宰相嗫嚅了半晌,两眼一合冲他挥了挥手,还是允了。

这么多年一句重话都没说过的儿子终究是,长大了。


时年,杨宁二十四岁,落月二十二岁。



叁.

落月的软轿入了屏城的时候杨宁还在操练他的新兵。

十万兵马先至,使者后随。

杨宁随便点了个副将让他给这劳什子使者安排个好点地方住,话里话外意思是好吃好喝伺候一个月就让他赶紧回京别给我添麻烦。

副将应了,跑了一趟回来时后面跟了顶软轿,檀木的料子熏了熏香,花纹还描了金边。

杨宁看的嘴角直抽抽,心里骂了八百遍这高调的派头。然后把副将拉到一边抬手一巴掌扇在他头上咬牙切齿:“不是让你把他安排远点儿?”

副将委屈的要哭,指着那轿子大声嚷嚷:“是落月公子非要来军营住!我又没有他官儿大!”

杨宁一滞。

他听到来人是落月的第一反应是转身就跑。

不管是不是他想的那个落月,他都。

…不能让落月看见自己这个样子。

铠甲上的血还没擦掉,肤色也黑了不少,手上的老茧也丑的紧。

…不能给他看见。他喜欢的应当是那个清贵的公子杨子诚。

那个一身玄衣的被太后带大的贵公子杨子诚,那个同他煮酒论诗的约好再见的世家公子杨子诚,而不是这个一身尘灰一身浴血的杨宁。

他仓皇的逃窜。

他面对蛮夷时血气方刚,一柄长枪穿了多少蛮子头颅,如今却只是听到落月的名字就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落月掀着帘子看着他跑回军营,没忍住笑出了声。

随行的小厮挠了挠头凑过去问他:“公子,你当真不嫌弃他?”

落月轻飘飘看了小厮一眼,放下了帘子。

“我心悦之人是个镇守边疆的枭雄。”

“我还怕他嫌弃我不学无术。”



肆.

落月在杨宁的营帐旁边歇下。

杨宁拖拖拉拉五天都没肯见落月,气的落月小厮天天一大早就冲出营帐叉着腰指着杨宁营帐口破口大骂。

落月身上伤重,用的药也狠,天天贪睡的不行,睡得也沉,任小厮骂了五日愣是没听见。

直到第六日,杨宁约落月去他营帐赏月。

落月沉默了好一会儿,看了看满天的阴云。

落月没忍住,又笑了。


落月到杨宁营帐的时候和杨宁撞了个正着,看起来是要出去。

没等落月开口杨宁就急着解释要去拿什么东西,半天愣是没说清楚。最后干脆不解释,闷着头往外跑。

落月朝他背影扔了个石子儿,冻的一个激灵:“你真不打算给我个认真的答复吗杨宁?”

“毕竟我那样喜欢你,我怎么也要个准确的答复才行。”

杨宁僵在原地,半晌转身冲落月摊开了手给他看一手的老茧。

没有月光的夜里杨宁一身戎装站在篝火边笑的苦涩:“我不是养在宫里的清贵公子杨子诚。”

“我是驻守边疆的将军杨宁,我是随时都会死在战场上的人。”

“我忘了怎么和你抚琴对诗,我也早忘了那些书画酒茶。”

“落月,别喜欢这样的我,我会自惭形秽。我也…不会喜欢你。”


落月看了他很久,然后缓缓走过去,攀上了他的脖颈。

给了他一个温热的吻。


落月同他对视,叹了口气。

“杨宁,我心悦的人是个保国为家的枭雄。”

“我在他面前也会自惭形秽,我还怕他嫌弃我不学无术。”

杨宁瞪大了眼。

“你会嫌弃我不学无术吗。”


你会吗?

杨宁微微张了口,蓦然凑近扣住对方后颈,死死封住了落月的唇。

怎么会。

怎么可能会。

我是那样喜欢你,从太后诞辰的惊鸿一瞥到后来的频频往来,你总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你总能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做出我最需要的举动。

我是那样的喜欢你。




伍.

杨宁在抵死缠绵里发现落月怕痒。

杨宁小心的吻上他的伤疤,心疼的蹙眉。落月怕痒笑着躲,没躲开。

最疼的时候落月呜咽着同杨宁十指相扣,黑发同铂金色长发纠缠在一起,暧昧极。

夹杂着些痛意的吟哦和低哑哄骗落月的情话让巡夜的士兵集体绕过了这两座营帐。

没耳听。

说的是人话吗,什么叫做着做着就不疼了什么叫别出声有人巡逻什么叫大人别紧张,这都什么玩意儿。

要脸吗。



兵士白天被训练的要死要活晚上落月被欺负的呜咽不止。落月的小厮默默给落月揉腰,深深叹了口气。

杨将军该用词什么形容,老当益壮吗。



陆.

好景不长。

蜀恭二百二十九年十一月,蛮夷开始频频出兵屏城,杨宁开始不断出战。

落月站在城墙上看他一柄银枪一骑白马都渡满了血色,看着无数蜀恭兵士被击落下马,身首异处。


他们昨天还围在自己身边报了地址,满心雀跃的让自己帮他们写封家书。


落月还记得那帮粗犷的汉子挠着头一脸的羞怯,还记得他们想给家中父母妻儿写的话。


他们还没来得及,回家。


他们用血肉之躯,保屏城城墙十里之内无一蛮夷踏入。


落月闭了闭眼,转身下了城墙。


杨宁在夜里才归。


落月点着油灯一封一封写着家书,夜里凉寒,他只穿了件单衣,不时咳嗽两声,腕子都冻的僵劲。

他多病,素来畏寒,暖炉和御寒的衣物却悉数捐了出去。


杨宁没说话,在一边支颔睡了过去。


落月将家书一一封好递给小厮的时候杨宁已经再次出战六个时辰兵士都陆续归来,落月头疼的犹如针扎,小厮嗫嚅半晌想说什么,终究是闭了嘴。


落月看他一眼,出了营帐。


一帮子兵士黑压压的围了落月营帐,见他出来跪倒了一片。


当初接落月来营的副将通红着眼眶对着落月磕了三个头,哭着吼出声。


“末将没能护好杨将军!”


落月脑子嗡的一声。


跪了一地的兵士陆续哭出了声,落月垂着眼帘,轻声开口。


“起来。”


“八尺男儿顶天立地,跪天跪地跪父母皇帝老子也不能让你们跪,你们给我跪什么?起来!”




落月当晚翻遍了乱葬岗,那么多尸体他一具一具翻过去,纤细的手指全是血泡。


最后他背着杨宁的尸体回营,眼泪含在眼里打转,愣是没掉下来。




柒.

军中无帅。

副将急得咬碎了牙,握着刀的手因用力都发白。

落月封好送往京师的信递给了小厮,眼眶还红着。

他走出了营帐,挂了笑伸手拍了拍副将肩膀。

“谁说屏城只有杨宁一个忠君良将。”


落月看了一眼天边。

今天万里无云,是个好天气。


蛮夷那边收到的信儿是杨宁没死,每日眺望城墙他们还能看见那个煞星的身影在城墙上晃动,吓的蛮夷愣是安分了整整十天。


…这汉人命够硬的。


最后一晚蛮夷磨刀霍霍准备进攻,落月靠坐在城墙上嗤笑了一声。


他束高了发,披上了杨宁的铠甲,装成了那个人,在城墙上晃悠了十天,成功唬住了蛮夷十天。


而他的身后,是一座空城。


他安排了所有百姓同兵士不眠不休一起逃往了最近的存城,那里加上京师的援军有五十万的蜀恭兵士,固若金汤。


而屏城马上只有他一个活人,城墙上的兵士都是穿了铠甲的草把子。


副将咬牙跪在他面前,伴着眼泪砸在地上的是副将的响头。


落月把玩着手里的匕首,笑了笑:“你说我死了以后,上天会不会垂怜我,赐我桩大功德?”


“会的,”副将说,“一定会的。”


您和杨将军,都会的。


“你走吧。”

落月弯了眉眼对他摆摆手:“再晚就来不及了。”


再晚点,他们就攻上来了。




捌.

蛮夷攻破屏城简单的轻而易举,在他们发现屏城是座空城之前,他们还是很兴奋的。


但是他们发现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百姓,没有兵士,没有牲畜和财物,只有一座空城。


他们看到城墙上的人影,愤怒地涌到城墙上砍杀那些草把子,最终看到了始终靠坐在城墙上的人。


他有双很漂亮的紫色眼睛,一直在看着他们砍杀草把子,看着他们从兴奋到迷茫再到无边的愤怒。


那双眼睛里全是嘲讽和不屑,就像高高在上的神明在看着一地的蝼蚁。


蛮夷头子打量着他,打量他极好的身段和绝色的面容,然后对他伸出了恶心的手。


他还没玩过这么美艳的男人。


落月勾了勾唇,一直默数的数字数到了零。


轰!


成吨的火药埋在城墙与屏城每一个角落,引线饶了屏城三圈,副将走时点燃了那根线。


屏城毁了。


落月和蛮夷一起炸死在这座废城。蛮夷一个不留,百姓无一伤亡。


存城的百姓兵士朝着屏城的方向长跪不起,口中念的都是杨将军和落月大人,眼泪掉的怎么都停不住。




落月死前没感觉到多痛,他只是有点遗憾。


他听说天赐大功德的人死后会上九天任职,他觉得杨宁那样好的人一定会得到这桩功德。


只是后来鲜血将浮云也染成红色,溅了满城的尸块和残骸,他一身病骨,没人垂怜好多年。


他想,他终究是得不到天赐大功德。



————by夏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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